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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南有很多山。 南部沉积的石灰岩在千万年前随着泰山一起上升，和黄河一起稳稳的把城市夹在中间。雨水自南朝北流淌，渗入泥土，经过那些地层深处隐藏的裂痕，受压喷涌便成为泉水，声震了大明湖，滋润了三面柳。所以自古说“因泉筑城”，那两句七言诗如今挂在高架桥上，路灯上，也印在新老济南人的心里，而之前漫长的“因山成水”的岁月，却很少有人在意。 悲观主义者痛恨所有山前的高层建筑——翠绿的墙面露出土坯，吹弹即破，侵蚀、蚕食这些词屡用不爽，并深情呼唤着要看见山，才能忆得起乡愁，但实际上老家压根是一马平川；乐观的人站在层层阶梯上的大理石房子里，俯瞰整个城市，他们会优雅的把南部的山看做一面曲折的屏风，每一座摇摇欲坠的山村都是青纱帐上散发着历史味道的花，还有更多楼盘是正待穿针引线的骨朵含苞待放；还有人把它当做一层隔热通风都不太好的窗户纸，或许需要捅几个窟窿引些穿堂风，来散一散冬天沉积的霾，夏天弥漫的水蒸气。但更多的人，像你我一样终日蜷在格子间的普通人，闷热的时候讨厌它，周末无聊了又想它，感情暧昧。 总之，在这些不清不楚的情结里，南部山区还算幸运，城市的触手小心翼翼向南伸，只算给它搔了搔痒，而北边的山头却大片沦陷，成为城市的盆景。
荒山向盆景的转变由来已久，对于我们这个年龄的外来户，大概是从大学时代系馆东边那一声巨响开始。炸山了，声浪一波未平，一波又来冲击耳膜，地震一样，桌子颤抖，吊扇摇晃，学生们交头接耳。几天过去了，系馆对面的凤凰山在礼炮声中还剩下一半，老师敲敲黑板，学生们继续听讲。 半座山坡的崩塌换来的是银白色的椭圆形场馆，像一枚大头钉楔在凤凰山山腰。午后上大课的路上，我们会被它不太圆润的外皮反射的阳光晃得眯起眼睛。有人说像头盔，有人说像甲虫，还有人说像夜壶。我想最后那个比喻纯属胡说，谁也不能用这种壶起夜，会瞎的。 这样直到毕业离校，山在我们心中的尺度悄然改变。从凤凰山坡上的大头钉，到雪山山脊线上突然冒出头的高层住宅，我们在校的这些年几乎眼睁睁的看着山周围的建筑一天天拔高，把它们围了起来。初入校园时看到“禁止登山”的警告牌时的那种陌生感已经完全消失，这些曾经无人问津的野山头对于现在的我们来说不过是管理欠缺的公园而已。后来我们研究山城一体，把雪山后的高层作为一个反面典型来讲，不曾料到毕业后竟然会到那里，看房询价。 而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大量城市中的山体集体沦陷。两年前，在游荡于天桥、市中、历城的各个山头以及所谓“齐烟九点”的过程中，我看到标山周围的一片废墟，北凤凰山在小区里独处一隅，无影山依然见不着影，金牛山早已被动物包围。小清河的北岸，粟山、北马鞍山周围是大片传统工业特色显著的蓝顶子，华山以它相对傲人的高度暂时躲过一切，我们在立交或下高速时依然可以把它当做一个地标来辨识方向。更往北呢？鹊山、卧牛山…北跨还没有完全迈出步子，所以它们还好。 Robert Macfarlane把高山描绘成为人类冒险精神与敬畏感交融的神圣地，只能拿来崇拜与探索，不容侵犯。可惜他所说的山，基本都是阿尔卑斯喜马拉雅那样的山脉，像神一样漠然旁观人类社会的兴衰变迁。而城市中的山，虽然曾经让古人望而却步，却抵挡不住今天的炸药和铲车，在建成区扩张的过程中转变成为一个模糊的身份——城市盆景，既是保护对象，又是观赏对象，更是楼盘宣传单册上的卖点。 一旦沦为盆景，人就对山失去了敬畏。 把这个词拆开，大概是尊敬与畏惧。畏惧略显夸张，毕竟济南的山并不是维苏威，也少见豺狼虎豹横行，现代人也不再相信那些妖魔鬼怪的传说。所以不如解释为：尊重并保持适当的距离。 且说尊重。恐怕城市中没有比山更有历史感的东西了。爱山的人有的不太爱看那些玻璃盒子里的文物，它们要倚着人搭建的恒温恒湿环境和各类条文政策才得以幸存，相对于这些从天灾人祸里一路走来的顽石，娇弱而且资历浅薄。在山上往下看，如果你愿意做一个人形延时摄影机在那儿站上一整天，相信你可以感受到城市每时每刻的生长；向后看，亿万年的时间海潮一样压过来猛然停在面前，让你喘不过气；而向前看，未来深远，一无所知。时光这种虚无的东西在山顶上清晰可见，凝成一个弧面将你围起来。从某种意义上说，山是更高级别的，活着的文物——试想一下，又一个万年过去，假若世界还存在，人们会在山里发现我们的化石。 山雨欲来风满楼，山就是聚气的地方。轻舟已过万重山，山就是衡量的尺度。若有人兮山之阿，山就是灵怪之所在。所以暮春的时候诗人们就上山泼墨饮酒，喝高了吐出文章流传千古，妖怪们在山里吸收日精月华迷惑书生或苦等唐僧。在这个动植物都不允许成精的国度，每一座没有信仰的城市，总会有人需要寻找一些寄托或自己心中的神。 如若以上理由对于“尊重”仍显底气不足，保持适当距离则影响到我们的日常观景权。
微博上曾经流传一组照片，为一位年轻摄影师时隔五年在经十路的同一个位置向南拍摄，其景象截然不同。曾经连续的城市自然景观正在被分隔为不同的斑块，这在设计行业里上也许只是一张分析图上的XX景观特色区，而在现实中，相邻分区之间甚至无法产生视线的联系。 这种结果归根结底要问市场。资本这个皮球被一些人踢来踢去，它滚到哪儿，哪儿的文化和价值观就重塑，新的传统也随之产生。如果说古代是权力与宗教优先选择与美景为伴，那么今天则是资本使自然景观成为猎物之一。比如城市中的山，作为原本的荒芜存在，如今堂而皇之的登上了各大楼盘的巨幅广告牌，商人、政府因此获利，其中部分人也得以“依山揽胜伴山而居”。 自然景观是城市唯一的、毋庸置疑的也是最后的公共资源，如果连目之所及、看山赏水也要分出等级权限，那么其他一切有关公平公正的呼吁，都只是不堪一击的口号。然而，公共资源这个概念在我们的城市中太大，大到没有一个明确的界限，以至于面对资本的占领只能逐渐的萎缩甚至于消失。可悲的是面对日常所见，多数人并不在意，逐渐放弃了自己手里为数不多的权利，对那些平淡风物的慢慢消失视若罔闻。比如山体，谁会如此较真，把“看一眼”也当做一种权利？直到佛山倒影再也看不见，簸箩顶、玉顶山等海拔宜人的小山被围得密不透风，才会有人感慨钢铁森林的可怕与压抑。就这样，总是在习以为常的事物寿终正寝时，我们才意识到它曾存在。 同样，并不是所有人都享有在日常生活中随时随地看风景的权利，大多数人只是在拥挤的车流中或长期伏案的间隙，一瞥纷乱的城市，和远处隐藏在层层高楼背后的山脊线。济南绕城高速以内大概有60多座山，它们的大多数在绝对高度上并不逊于高层建筑。然而人看景物总是带透视的，观山也不例外。视域总是个锥面，在相对较短的距离内，原本高于建筑的山很容易就被前方成排布置的高层遮挡，幸运些还能露个山顶，倒霉的则直接深院锁青山了。独立的山体被多个连片住区包围，成为这部分居民独享的资源，即便是住区外的行人能够看到，也只是毫无整体性和美感的残肢。在房地产开发中，这种将“外部景观价值内部化”的做法极为盛行，公共景观资源便这样被分割、消解掉了。所以说距离产生美，不仅仅适用于人与人。 当看到“独享后院山林”这样的标语时，无奈之余应该承认，有条件的居民确实拥有择居权，也可以说是有钱任性。但择居权可以包含优先选择优质景观的权利，而绝不等同于独占的权利。 当山体变成城市盆景时，基本丧失了大部分作为公共资源的属性，而真的成为了楼盘彩页上叫嚣的“私家园林”“后花园”，如果现在说“独占”还略显危言耸听，在城市快速拔高的趋势下，未来的某天这些山终会是城市中遥遥不可相望的孤立岛屿，就像现在的齐烟九点，我们还能自豪的说这是济南独有的城市意象吗？或许只能像赵孟頫的那张发黄的画卷一样，尘封于档案中了。 当那些看似不起眼的地景消失于人们日常的视野中，城市是不是只能依靠名胜景点和口口相传的历史来获得自己的可识别性？城市的风貌终归是两只无形手的博弈，一个是市场，另一个会是规划吗？ 千城一面，又要回到千城一面。这个词已经被说烂了。究竟是学者的一厢情愿，还是城市难以避免的结局？似乎很难说清。毕竟大多数的省府看起来都差不多，杭州、西安、南京、成都、济南、郑州…除了那些特有的景点，万达广场一个样，堵车一个样，雾霾一个样。上班族两点一线，公交上清一色的低着头，农民工吃着拉面叼着烟，老头遛狗老太太跳广场舞，连人看起来也一个样。这并没有给日常生活带来什么影响嘛，我们似乎无所谓。 只是在一个天高云淡的秋日傍晚，你沿着大明湖慢跑，向南望去，千佛山的倒影浮动着碎了半湖的夕阳，三两人划着船从湖中山巅漂过，如梦如幻，你会突然觉得可爱无比。 这才是你的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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