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山村︱浮生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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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济南市区时，天空阴霾无风，郁郁的雾漂在楼宇间，湿气无法散去。出城一路向南，雾开始稀薄，云也从头顶模糊的铁灰色中层层浮现。这是特殊的日子，举国欢庆的大会正在召开。对于济南，这是不能再普通的一个秋天，我和同事租车前往柳埠镇，与北京来的合作团队会合，对S村进行传统村落方面的调研，准备对村子进行更为详细的试点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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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埠是济南最南的镇，临着泰安，S村又靠着南边界，据说翻过山去就是泰山的后山。路途遥远，车开了一个半小时左右，在我就要睡着之际，停在了刻着村名的石碑旁。合作团队还没有到，我和同事下来透气。

村子夹在南北山峦之间，呈细长型。村里只有一条路，向西南方向延伸，临着路有条从山里下来的排洪沟，村宅就沿着路排开，层层叠叠的向两侧山坡蔓延。从停车处向前走了不远就看到了山崖下的泉子，周围被村民开辟出一个小广场，中央立着一个久违的压水井，下面大概有根管子连着泉池。泉池清澈，漂着几片落叶和枯枝。广场一侧，几位老人坐着马扎聊家常，随便拾一根树枝划拉着地面。山村已经是深秋了，凉风习习。

我们和合作团队在村委会和。领队的所长N姐开着车，风风火火风尘仆仆，载着两位同事。其中一位姑娘小J，在去年11月的第一轮村落调研中我们曾见过，并一起调研了章丘的井泉遗迹和叶亭山村的大庙。一年后又在秋天的山村相逢，为的仍是同一件事，有种模糊的轮回感。

村委S书记已在门口等候多时，虽然提前接到了N姐的电话，但他并不知道我们这一行五人突然到来所为何事，也不太明白自己管辖的小山村有什么好保护规划。明白了我们的来意后，他热情的跟我们介绍了村庄的情况，同时烧上壶水，泡上泰山周边流行的枣芽让我们解渴暖身。这让我想到了早年全家人去爬泰山，于山腰休息时在地摊上喝到的粽叶水，几毛钱一杯，无限续杯。尽管热气腾腾，它们仍然都有一种山区植物特有的苦涩清凉。村里的会计也到了，下午的调研由他们两人为我们做义务向导兼解说。

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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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本打算兵分两路，对村中的古宅、古树、古井等进行详细的拍照、记录，而现实又猝不及防的给了我们一掌——村子里压根就没有多少古建筑。对此，S书记解释道，大多数的村民都是解放后才迁过来，不光这个村，周边几个村基本都是如此。这甚至让N姐一度产生了另行选村的想法。我猜想，这个村子之所以得到了比较高的评分而进入我们的选择范围，大概和上一轮初筛时调研人员的心情有关，虽然不知是哪位同事，但我确信他当时的心情相当愉悦——就像去年我刚开始调研时，对任何一处稍显古色的房屋、石碑、磨盘都感到兴奋。而走过了五六十个良莠不齐的村庄后，审美疲劳慢慢超越了新鲜感，现在用同事的话说就是，当出来散散心散散步吧。

于是我们一同在村子里溜达。北京的另一位队员说道，既来之则安之。她很年轻，应该还是个在实习的学生，口音带着浓浓的火锅味。在这种自我鼓励的精神影响下，大家的心情也在渐渐变化，至少我的目光不会再停留在那些翻新的砖房上，而游走在身边的所有事物上。这个山村和以往见过的大多数一样，却又有种难以言说的不同，熟悉又陌生。这或许不是物质和空间上的区别，而是不同的自然环境催化下产生的场所感。每一根远处起伏的山脊线，每一颗摇摇欲坠的柿子，每一粒苍耳，每一只潜伏在房顶吼叫的狗，每一块剥落的土坯和砖块，一同构成这场所。相形之下，那些残破不堪的土坯房和新旧混杂的村宅，倒显得肤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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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的建筑大多垂直于那唯一的路，在两侧向山坡呈台地排列、上升，不同的台地之间，则是迂回的坡道连接。所以刚刚还在头顶俯视我们的狗，移形换步之间就与我们平起平坐，开始以另一种姿势对我们叫个不停，而在叫声中又渐渐被我们俯视。很多房屋还在翻新，这让我们心中难免有些着急。S书记说，这没有办法，大家稍微有点钱，尤其是在外打工的年轻人，赚到钱首先想到的就是把家里的老屋给翻修了，一来老父母住的舒适些，再者也好娶媳妇。但他同时也说，真希望你们能做个规划把这些老房子都保护修缮起来，以后也好发展旅游。你看，这就是保护和发展的矛盾，不用专家学者去研究，谁都心知肚明。如果我来村子里旅游，究竟是来看老房子还是感受这种囚笼之外的野趣？之前我不曾想过。算了吧，我并没有带着思考和脑子去玩。我只是为了吃个炖鸡，拍几张好看的照片罢了。

村子虽细长但并不大，村南的山上有处观音洞，据掌握资料来看有些来头。于是我们开始向村外走去。途中S书记悄悄问我，这三位女同志都是清华大学的吗？我说，正儿八经的清华的。他舒了口气，竖了竖大拇指说，清华的都来给我们做保护，那肯定能保护好。会计也笑着频频点头。此时已经接近村头，几户拉家常的村民看到书记领着这么一行人走来，都远远打起了招呼。一只年幼的白色泰迪串子从主人的腿间挤出个脑袋，踏着碎步走来，围着我们的小腿打转，乍看倒像只羊羔。清华的姑娘想要俯下身子摸它，不远处主人却喊道，回来回来，别影响领导们工作。它便头也不回的跑了回去，又消失在一群腿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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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村，水泥路就断了。松软的土路上隔一段便有掉落的山楂，摔得稀烂的柿子。这个季节柿子已经熟透，山间时不时的出现满树彤红，混在一片已成凋敝状态的乔木中，像挂满了红灯笼，引起实习小姑娘的惊叫。有的柿树就在路旁的沟里长着，树干触手可及，柿子却难以够到。越是近在眼前却得不到的东西，反而越能勾起人的欲望。我以身作则证实了这个道理——趁着大部队走远，我就开始摇晃这棵树，摇得它哗哗作响，直到两粒柿子不情愿的落地，摔成了柿饼。遗憾之余，却看到旁边一颗树上贴着红纸，上书“花好月圆”。

继续前行，路旁的沟里传来羊的叫声和若有若无的膻味。根据以往的经验，马上就要与羊群狭路相逢了。拐过一个山坡，羊群如期出现，膻气浓烈扑鼻。S书记大喊，谁家的羊？一个妇女的脑袋从树丛里探出来向他打招呼。他佯装发火的质问，谁让你把羊赶到我们村来的，不知道不允许吗？那妇女无奈的笑着说，赶着赶着就乱了，这就领走…羊群全然不理会两人的对话，依然前后相互簇拥着，悠闲的边吃边走。会计拿着一根树枝不时的抽开挡住路的羊，趁着空子我们赶紧超过它们，只见地面上到处都是羊粪蛋，看来它们已经在此地享用多时了。

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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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沿着迂回的缓坡向更高处走去，羊群渐渐消失在脚下。由于拐过了一个山头，所以从高处并不能看到村子的全貌，我们拍摄俯视照片的想法只好搁浅。N姐和会计在前面走得很快，这点山路对于经常外出调研的她来说不算什么，而很久不爬山的我已经有些喘了。山中的空气比城市要清澈很多，但天空依然铁灰，几个小时前鱼鳞状的云也已经揉成了一片。在这灰白色的基调下，山谷里那一棵棵柿树显得更加鲜艳。阵阵山风吹来，树林间的经幡随风摆动，我不禁连打好几个喷嚏。观音洞到了。

和基督教、伊斯兰不同，佛、道在很多农村并不是一件长期持久的信仰，只是在逢年过节或者有求于神的时候，村民们才去祭拜。观音洞口就像之前所见过的很多村里的祠堂，潮热的空气，零星的贡果，熄灭不久的香火，电子播放器里循环着南无阿弥陀佛——观音大士就在青草、潮气和檀香混杂的气味里，俯瞰着山下的村落，芸芸众生。

会计从供桌上拿起一颗橘子边剥边吃，书记笑骂他，观音的东西你也敢吃？他说谁吃不是吃嘛，不然岂不浪费？并对我们说，想吃的自己拿。见我们都摇头，他便自嘲的笑着去一旁吃了。

洞内右侧的石壁上被凿出一人大小的凹洞，上边铺着被褥。我问S书记这洞里是不是有守洞人。他说只是偶尔上山放羊或者种地的村民晚上太晚回不去，便守着神仙凑合一宿罢了。驴友都经常来这个洞，于是他们觉得有望成为一个景点，就往里又深挖了好几十米。他招呼我们说，里边有钟乳石，不如进去看看。

从观音的右侧进洞，向里走不了几步就得打手电了，洞也越来越窄，我们前后紧挨着猫着腰，踽踽前行，生怕绊倒或者碰着头。如果能够对大山做一个X光片的话，那么一定可以看到在它的毛细血管里，有那么几个黑点缓缓的移动，仿佛是要去往山的中心。这种电影镜头般的画面之后，似乎总会有情节发生。

钟乳石没有见到，倒听到前面突然有人低声惊呼，我们都停了下来。清华的同事说洞顶上有很多蝙蝠在睡觉，恐怕不能前行了。在手机微弱的灯光的照射下，昏黄的石壁上倒挂着几只黑色蝙蝠，纹丝不动，连呼吸都看不出。S书记说道，前面洞里有更多，建议不要再向前。万一惊醒了他们，大群大群的飞起来，蹭出个伤口就得挨一针破伤风。N姐让同事给她打着手电，迅速的为它们拍照，毕竟山洞、幽暗的气氛、成群休息的蝙蝠，对于我们这些城市山顶洞人实在少见。这时我想，如果真的惊醒它们，随着它们一路冲出山洞，简直就是夺宝奇兵了。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出洞后天空已经有些暗了，只有电唱机还在念经。

蝙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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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跨村放羊的妇女，终究没有管住自己的牲畜。下山的时候我们看到，对面来时的山坡已被羊群占领，就像青灰色的布匹上，有零星的白点缓缓移动。羊群三三两两的散步在每一片有草的斜坡上，稳稳的吃着草叶。那妇女干脆也不管了，坐在一旁石头上玩起了手机。我们相视看了看，今天的调研大概就这样了吧。

路过一片山楂树，S书记说，这是我家的地，你们找个袋子，给你们摘些山楂吧。合作方的小姑娘高兴的不得了。我不禁想到以往调研的村庄，无论贫富，无论有没有古老的建筑和悠久的历史，我们见到的每一个人，都会给我们留下一些东西，也许是毫无保留的一路陪同介绍，也许是一些自产的蔬果。他们想要自己的村子被记住，尽管他们可能并不知道我们是来做什么。这也许是面对着故土的衰落，他们能给人留下的最后一丝念想。

——就像在行程即将结束的时候，S书记搓着手问N姐，怎么样，就做我们村吧？我们都笑了。

我们和N姐等人分别，同事得赠一根山楂树枝，有叶子有果，一个不留神，山楂滚了一地。我帮她手忙脚乱的拾起脚边的果子，说不如只留下果子把树枝扔掉算了。她笑着说，就是想要把这根带着果儿的树枝拿回去给娃儿玩呢。

我们上了车，把还挂着几颗果实的树枝放在脚边座位下，关上车门。绕过崎岖的乡道，车向市区驶去，村子落在身后，西面山顶的晚霞正在把天空染红。

羊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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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市区的晚上，我在单位整理为数不多的照片，压缩传给小J。不多时，她传来一张黑咕隆咚的图片，上面有几处不大的黑点，附言:N姐让我传给你看。仔细看才认出是那些洞顶睡觉的蝙蝠。

已经八点多了，它们从梦里醒来了吗。